张翠山想起这位空见大师后来是被他一十三拳打死,听到这里,已是隐隐不安。谢逊续道:“当时我便回问道:『是少林寺的空见神僧?』那白衣僧人道:『神僧二字,愧不敢当。老衲正是少林空见。』我道:『在下跟大师素不相识,何故相戏?』空见说道:『老衲岂敢戏弄居士?请问居士,此刻欲往何处?』我道:『我到何处去,跟大师有何干系?』空见道:『居士今晚想去杀害武当派的宋远桥宋大侠,是不是?』我听他一语道破我的心意,又是奇怪,又是吃惊。他又道:『居士欲再做一件震动武林的大案,激那混元霹雳手成昆出头,以报杀你全家的大仇——』我听他迳自说出了我师父的名字,更是骇异。要知我师父杀我全家之事,我从没跟旁人说过,这种丑事我师父掩饰抵赖也犹死不及,自己当然更不会说,这空见却如何知道?”
“我一听到『混元霹雳手成昆』七个字,身子猛烈的一声说道:『大师若肯见示他的行踪所在,我谢逊一生给你做牛做马,也所甘愿。』空见叹道:『这成昆所作所为,罪孽确是太大,但居士一怒而牵累着害死了许多武林人物,真是罪过罪过。』我心中本来想说:『要你多管什么闲事?』但想起适才他所显示的武功,我可不是他的敌手,于是说道:『在下这是迫于无奈,那成昆躲得了无影无踪,四海茫茫,教我到那里去找他?』空见点头道:『我也知你满腔怨毒,无处发泄,但那宋大侠是武当派张三丰张真人的首徒,你要是害了他,这个祸闯得不小。』我道:『我是志在闯祸,祸事越大,越能逼成昆出来。』”
“空见大师道:『谢居士,你要是害了宋大侠,那成昆确是非出头不行,但今日的成昆已非昔日可比,你武功远不及他,这场血海冤仇是报不了的。』我道:『成昆是我师父,他武功如何,我知道得心你清楚。』空见大师摇头道:『他另投明师,三年来的进境非同小可。你虽练成了崆峒派的『七伤拳』,却伤他不得。』我心里惊诧无比,这位空见大师我生平从未见过面,但我的一举一动,他却似件件亲眼目睹。我呆了片刻,道:『你怎么知道?』他道:『是成昆跟我说的。』”
他说到这里,张殷夫妻和无忌一齐“啊”的一声。谢逊道:“你们此刻听着尚自惊奇,当时我听了这句话,全个人跳了起来,喝道:『他又怎么知道?』他缓缓的道:『这几年来,他始终跟随在你身旁,只是他不断的易容改装,是以你认他不出。』我道:『哼,我认他不出,他便是化了灰,我也认得他。』他道:『谢居士,你自非粗心大意之人,可是这几年来,你一心想的只是练武报仇,对身周之事都不放在心上了。你在明里,他在暗里,你不是认他不出,你压根儿便没去认他。』这番话不由得我不信,何况空见大师是名闻天下的有道高僧,谅也不致打诳骗我,我道:『既是如此,他暗中将我杀了,岂不干净?』空见道:『他若起心害你,自是一举手之劳。谢居士,你曾两次找他报仇,两次都打败了,他若要伤你性命,那时候为什么便不下手?再说你去夺那“七伤拳谱”之时,你曾跟崆峒派的三大高手比拚内力,可是“崆峒五老”中的其余二老呢?他们为什么不来围攻?要是五老齐上,你未必能保得性命吧?』”
“当日我打伤『崆峒三老』后,发觉其余二老竟也身受重伤,这件怪事我一直存在心中,是一个未能得解的疑团。莫非崆峒派忽起内哄?还是另有不知名的高手在暗中助我?我听见空见大师这般说,心念一动,说道:『竟难道那二老是成昆所伤?』”
张翠山和殷素素听他愈说愈奇,虽然江湖上的事波谲云诡。两人见闻均广,什么古怪的事也都听见过,可是像谢逊所说那样的事,却实是猜想不透。两人心中均隐隐觉得,谢逊已是个极了不起的人物,但他师父混元霹雳手成昆,不论智谋武功,似乎又是处处胜他一畴。殷素素道:“大哥,那崆峒二老,真是你师父暗中所伤么?”
谢逊道:“当时我这般冲口而问,空见大师说道:『崆峒二老受的是什么伤,谢居士亲眼得见么?他二人脸色怎样?』我默然无语,隔了半晌,道:『如此说来,崆峒二老当真是我师父所伤了。』原来我见到崆峒二老躺在地下,满脸都是血红的斑点,显然是他二人用阴劲伤人,却被高手以『混元功』逼回。这种满脸血红斑点,以我所知,除了被混元功逼回自身内劲之外,除非是猝发斑症伤寒之类恶疾,但我当日初见崆峒五老之时,五个人都是好端端地,自决非突起暴病。当然武林之中,除了我师徒二人,再无第三人练过混元功。”
“空见大师点了点头,叹道:『你师父酒后无德,伤了你一家老小,酒醒之后,惶惭无地,是以你两次找他报仇,他都不伤你性命。他甚至不肯将你打伤,但你两次都是发疯般跟他拚命,若不伤你,他始终无法脱身。嗣后他一直暗中跟随在你身后,你三度遭遇危难,都是他暗中解救。』我心下琢磨,除了崆峒斗五老之外,果然另有两件蹊跷之事,在万分危急之际,敌方攻势忽懈。空见大师又道:『他自知罪过太深,也不敢求你饶恕,只盼日子一久,你慢慢淡忘了。岂知你越闹越大,害死的人越来越多,今日你若是再去杀了宋远桥宋大侠,这场大祸可真的是难以收拾了。』”
“我道:『好,那姓宋的与此事无涉,我也不去找他了,便请大师叫我师父来见我。』空见大师道:『他没脸见你,也不敢见你。再说,谢居士,不是老衲小觑你,你便是见了他也是枉然,你的武功跟他差得太远,这场仇是报不了的啦。』我道:『大师是当世有道高僧,你叫我便此罢了不成?』他道:『谢居士遭遇之惨,老衲也代为心伤。可是尊师酒后乱性,实非本意,何况他已深自忏悔,还望谢居士念着昔日师徒之情,网开一面。』我心下狂怒,说道:『我若再打他不过,任他一掌击毙便了。此仇不报,我也不想活了。』”
“空见大师沉吟良久,说道:『谢居士,尊师武功已非昔比,你便是练成了『七伤拳』,也伤他不得。你若不信,便请打老衲几拳试试。』我道:『在下跟大师无冤无仇,岂敢相伤?在下武功虽是低微,这七伤拳却也不易抵挡。』他见我执意要报此血仇,说道:『谢居士,我跟你打一场赌。尊师杀了你全家一十三口性命,你便打我一十三拳。倘若打伤了我,老衲罢手不理此事,尊师自会出来见你。否则这场冤仇便此作罢如何?』我沉吟不答,心知这位高僧武功奇深,七伤拳虽然厉害,要是真的伤他不得,难道这仇便不报了?”
“空见大师又道:『老实跟你说,老衲既然插手管了此事,决不容你再行残害无辜的武林同道。你若一念向善,便此罢手,过去之事大家一笔勾销。否则你要找人报仇,难道为你所害那些人的子弟家人,便不想找你报仇么?』我听他语气严厉起来,狂性大发,喝道:『好,我便打你一十三拳!你抵挡不住之时,随时喝止。大丈夫言出如山,你可要叫我师父出来相见。』空见大师微微一笑,说道:『请发拳吧!』我见他虽是身子矮小,但白眉白须,貌相慈祥庄严,不忍便此伤他,第一拳只使了三成力,砰的一声,击在他的胸口。”
无忌道:“义父,你使的便是这种震断树脉的『七伤拳』么?”谢逊道:“不是!这第一拳是我师父成昆所授的『霹雳拳』,我一拳击去,他身子晃了晃,退后一步。我心中想,这一拳只使了三成力,他已退后一步,若是将『七伤拳』施展出来,不须三拳,便能送了他的性命。当下我第二拳稍加劲力,他仍是晃了晃,退后一步。第三拳时我使了七成力,他也是一晃之下,再退一步。我心中微感奇怪,我拳上的劲力已加了一倍有余,但击在他的身上,仍是一模一样。依他枯瘦的身形,我一拳便能打断他的肋骨,但他体内并不生反震之力,只是若无其事的受了我三拳。”
“我心想,若要将他打倒,非出全力不可,可是我一出全力,他非死即伤。我虽然为恶已久,但对他舍己为人的慈悲心怀,也有些肃然起敬,于是我说道:『空见大师,你只挨打不还手,我不忍再打。你受了我三拳,我答应不去害那宋远桥便是。』他道:『那么你跟成昆的怨仇怎样?』我道:『此仇不共戴天,不是他死,便是我亡。』我顿了一顿,又道:『但大师既然出面,我姓谢的敬重大师,自此而后,只找成昆自己和他的家人,决不再连累不相干的武林同道。』”
“空见大师合什说道:『善哉,善哉!谢居士有此一念,老衲谨代天下武林同道谢过。只是老衲立心化解这场冤孽,剩下的十拳,你便照打吧。』我心下盘算,只有用『七伤拳』将他击伤,我师父才肯露面,好在这『七伤拳』的拳劲收发自如,我下手自有分寸,于是说道:『如此便得罪了!』第四拳跟着发出,这一次用的是『七伤拳』的拳劲了。拳力一中在他的胸口,他胸口微一低陷,便向前跨了一步。”
无忌拍手道:“这可奇了,这位老和尚这一次不再退后,反而向前。”张翠山道:“我想那是少林派的『金刚不坏体』神功吧?”谢逊点头道:“五弟见多识广,所料果然不错。我一拳击出,和前三拳已是大不相同,他身上生出一股反震之力,只震得我胸内腹中,有如五脏一齐翻转。我心知他也是迫于无奈,倘若不使这种神功,那便挡不住我的七伤拳。我久闻少林派的『金刚不坏体』神功,乃是古今五大神功之一,其时亲身领受,果然是非同小可。当下第五拳我偏重阴柔之力,他仍是跨前一步,那股阴柔之力反击过来,我好容易才得化解——”
无忌道:“义父,这老和尚说话可不算数了,他说好不还手的,怎地将你的拳劲反击回来?”谢逊抚着他的头发,说道:“我打过他五拳,空见大师便道:『谢居士,我没料到七伤拳威力如此惊人,我不运劲回震,那便抵挡不住。』”我道:“你没还手打我,已是深得盛情。”当下我拳出如风,第六、七、八、九四拳一口气打出。那空见大师也真了得,这四拳打在他身上,他一一震回,刚柔分明,层次井然。我心下好生骇异,喝道:『小心了!』第十拳轻飘飘的打了出去。他微微的点了点头,不待我拳力着身,便跨上两步,竟是在这霎息之间,占了机先。”
无忌自然不明白跨两步有什么难处,张翠山却深知高手对敌,能在对手出招之前,先行料到,实是极大的难事,通常只须料到一招,即足制胜。他点头道:“了不起,了不起!”谢逊续道:“这第十拳我已是便足了全力,他抢先反震,竟使我倒退了两步。我虽是瞧不见自己的脸色,但可以想见,那时我是脸如白纸,全无血色。空见大师缓缓吁了口气,说道:『这第十一拳不忙便打,你定一定神再发吧!』我虽是万分的要强好胜,但内气翻腾,一时之间,那第十一拳确是击不出去。”
张翠山等听到这里,都是甚为心焦,无忌忽道:“义父,下面还有三拳,你就不要打了吧。”谢逊道:“为什么?”无忌道:“这老和尚为人很好,你打伤了他,心中过意不去。倘若伤了自己,那也不好。”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,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,居然有这等见识,可说极不容易。张翠山心中更是喜欢,觉得无忌心地仁厚,能够分辨是非。
只听得谢逊叹了口气,说道:“枉自我活了几十岁,那时却不及孩子的见识。我心中充满了报仇雪恨之念,不找到师父,那是决不肯甘休,明知再打下去,两人中必有一个死伤,可也顾不了许多。我运足劲力,第十一拳又击了出去,这一次他却身形斗地向上一拔,我这一拳本来打他胸口,但他一拔身,拳力便中在小腹之上。他眉头一皱,显得很是疼痛。我明白他的意思,若是他用胸口挡我拳力,反震之力极大,只怕我禁受不起,但小腹的反击之力虽然弱了,他自身受的苦楚却大得多。”
“我呆了一呆,说道:『我师父罪孽深重,死有余辜,大师何苦以金玉之体,为他挡灾蔽晦?』空见大师调匀了一下呼吸,苦笑道:『只盼再挨两拳,便——便化解了这场劫数。』我听他说话气息不属,突然心念一动:『看来他运起『金刚不坏体』神功之时,不能说话,我何不引他说话,突然一拳打出。』于是便道:『倘若我在十三拳内打伤了你,你保得我师父一定会来见我么?』他道:『出家人不打诳语。』我道:『你虽答应了我,却怎料得他一定现身?』他道:『他亲口跟我说过的——』就在此时,我不等他一句话说完,呼的一拳便击向他的小腹。这一拳去势既快,落拳又低,要令他来不及发动护体神功。”
“那知道道佛门神功,随心而起,我的拳劲刚触到他的小腹,他神功便已布满全身。我但觉天旋地转,心肺欲裂,腾腾腾连退七八步,背心在一株大树上一靠,这才站住。”
“我心灰意懒之下,恶念陡生,说道:『罢了!罢了!此仇难报,我谢逊又何必活于天地之间?』提起手掌,一掌便往自己天露盖拍下。”
无忌叫道:“妙计,妙计!可是义父,这一下不是太狠毒了么?”张翠山道:“为什么?”无忌道:“义父拍击自己的天灵盖,那位老和尚自然出声喝步,过来救你。义父乘他不防,便可下手了。不过老和尚对你这么好,你决不能伤他,是不是?”
张翠山和殷素素尽皆骇异,他们虽知自己的儿子聪明伶俐之极,那料到他在这顷刻之间,便能识破谢逊的奸计。他夫妇也都是一等一的机伶人物,江湖上阅历又多,但见事却比无忌还慢了一步。谢逊惨然叹道:“我便是要利用他的好心仁善,无忌,你料得不错,我挥掌自击天灵盖,虽是暗伏诡计,却也是行险侥幸。倘若这一掌击得不重,他看出了破绽,便不会过来阻止。十三拳中只剩下最后一拳,七伤拳的拳劲虽然厉害,怎破得了他的护身神功?那时要找我师父报仇之事,再也休提。当时我是孤注一掷,这一掌实是用足了全力,他若不来救,我便自行击碎天灵盖而死,反正报不了仇,我原本是不想活了。”
“空见大师一见事出非常,大声叫道:『使不得,使不得,你何苦——』一面说,一面飞跃过来架开我的一掌,我左手跟着一拳击出,砰的一声,打在他的胸腹之间。这一下他确是全无提防,连运神功的念头也没生,他血肉之躯,如何挡得住这一拳?登时内藏震伤,摔倒在地。”
“我击了这一拳,眼见他不能再活,陡然间天良发现,伏在他身上大哭起来,叫道:『空见大师,我谢逊忘恩负义,猪狗不如!』”
张翠山等三人都是默然,心想谢逊以这诡计打死这位有德高僧,确是大大不该,谢逊道:“空见大师见我痛哭,反而微微一笑,安慰我道:『人孰无死?居士何必难过?你师父即将到来,你须得镇定从事,别要鲁莽。』他一言提醒了我,适才这一十三拳大耗真力,眼下大敌将临,岂可再痛哭伤神?于是我盘膝坐下,调匀内息。那知隔了良久。始终不见我师父到来。我望着空见大师,脸上颇现诧异之色。”
“这时空见大师已气息微弱,断断续续的道:『想——想不到他——他言而无信——难道——难道什么人忽然绊住了他么?』我大怒起来,喝道:『你骗人,你骗我打死了你,我师父还是不出来见我。』他摇头道:『我不骗你,真是对你不起。』我狂怒之下,还想骂他,忽然想起:『他骗我来打死他自己,于他有什么好处?我打死他,他反而来向我道歉。』不由得心中十分惭愧,跪在他的身前,说道:『大师,你有什么心愿,我一定给你了结?』他又是微微一笑,说道:『但愿你今后杀人之际,有时想起老衲。』”
“这位高僧不但武功精湛,而且大智大慧,洞悉我的为人。他知道若要我绝了报仇之心,改做好人,那是决计做不到的,他说了也不过是白说,可是他叫我杀人之际有时想起他,五弟,那日在船中你跟我比拚掌力,我所以没伤你性命,就是因为忽然间想起了空见大师。”
张翠山万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是空见大师救的,对这位高僧更增景慕之心。无忌道:“义父,你为什么跟爹爹比拚掌力?”殷素素道:“他两人闹着玩呢,瞧是谁的功夫厉害些。”无忌有些不信,又问:“义父,那时你的眼睛已瞎了没有?”殷素素急忙喝阻:“无忌,别胡说八道。”谢逊道:“没有瞎啊,你为什么要问?”无忌道:“一定是爹爹打你不过,妈妈帮着爹爹,便把你眼睛射瞎——”张翠山和殷素素齐声喝道:“无忌!”两人语声十分严峻,无忌吓了一跳,不敢再说下去了。
谢逊道:“你们别吓坏了我好孩儿,无忌,你说好啦,你怎样猜到的?”无忌向爹妈望了一眼,道:“我——我——”谢逊道:“你说得不错,那时你爹爹打我不过,你妈妈帮你爹爹,便将我眼睛射瞎了。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这件事起因是我自己不好,我也没怪他们。是你妈妈跟你说的么?”他明知此事殷素素决不会跟儿子说,但这么一问,两人便不会出言阻止。无忌道:“不!前几天妈说要教我打金针,但第二天却又说不教了。我想一定是爹爹叫妈别教我,怕你知道之后心里不高兴。”谢逊哈哈大笑,道:“五弟,素妹,这孩子比我聪明五倍,比你们聪明十倍,你们说将来如何得了?”
张殷二人不约而同的伸出手去,各自握住了无忌的一只手。二人虽自得意,但隐隐的却也感到了一层忧虑,张翠山是生怕孩子聪明有余,将来却不学好,殷素素是怕他不寿。
无忌笑道:“义父,这么说来,你不是比我爹妈聪明两倍么?”谢逊道:“只怕两倍也不还不止。”无忌道:“后来那位老和尚能治好么?”谢逊叹道:“治不好啦!他气息越来越微,我手掌按住他灵台穴,拚命将以自己真力,延续他的性命。”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气,问道:『你师父还没来么?』我道:『那是不会来的了。』我道:『大师,你放心,我不会再胡乱杀人,激他出来。但我走遍天涯海角,定是找到他。』他道:『很好,很好!不过,你武功不及他除非——除非——』说到这里,声音越来越低。我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,只听他道:『除非——能找到屠龙刀,找到——找到刀中的秘——』他说到这个『秘』字,一口气接不上来,便此死了。”
直到谢逊源源本本的说了这个故事,张翠山夫妇方始懂得,他为什么苦思焦虑的要探索屠龙刀中的秘密,为什么平时温文守礼,狂性发作起来时却又是行如禽兽,为什么虽然身负绝世武功,却是终日愁苦——他三人结义十年,平素无话不说,但这位大哥的身世,可到今晚方才明白。
谢逊道:“后来我得到屠龙刀的消息,赶到王盘山岛上来夺刀,这些事你们亲眼得见,那也不用说了。我在得刀之前,千方百计的要找寻成昆,得了屠龙刀之后,却反而怕他找上了我,因此要寻个极隐僻的所在,慢慢探寻刀中秘密。为了生怕你们泄露我的行藏,才把你们带同前来。想不到一晃十年,谢逊啊谢逊,你还是一事无成。”张翠山道:“空见大师临死之时,这番话或是没有说全,他说『除非能找到屠龙刀中的秘密——』,说不定是另有所指。”谢逊道:“这十年之中,什么荒诞不经,异想天开的情景我都想过了,但没一件事能和他的说话相符。刀中一定藏有一件大秘密,那是确定无疑的,但我殚智竭力,猜想不透,无忌,你比我聪明得多,将来说不定你能想得出来。”
无忌道:“义父,那成昆今年有几岁啦?”谢逊脸色一变,说道:“孩子,你说的不错,他今年六十五岁啦,冤沉海底,再无报仇之日,贼老天,贼老天,你真会害人。”张翠山夫妇和无忌心中都明白,就算将来无忌能发见刀中所藏的秘密,能练成克制的功夫,他又能回归中土,找到成昆,看来那也是二三十年之后的事,那时成昆十之八九早已不在人世了。四个人谈了一晚,天色将明。谢逊道:“无忌,你不要睡了,义父再传你一路武功。”张翠山夫妇对望一眼,无法阻步,只得相偕回洞。
自这晚一夕长谈之后,谢逊不再提及此事,但督率无忌练功,却变成了严厉异常。无忌此时不过九岁,虽然聪明过人,但要短期内尽数领悟谢逊这身举世少见的武功,却怎生能够?谢逊竟是不加理会,只要无忌学得不如他意,他便又打又骂,丝毫不予姑息。殷素素常常见到儿子身上青一块、乌一块,心中甚是痛惜,跟谢逊道:“大哥,你神功盖世,三年五载之内,无忌如何能练得成?这荒岛上岁月无尽,你不妨慢慢教他。”谢逊道:“我又不是教他练,是教他尽数记在心中。”殷素素奇道:“你不教无忌练武功么?”谢逊道:“哼,一招一式的练下去,练到他头发白了,也不知成不成。我只是要他记着,牢牢的记在心头。”殷素素不明其意,但知这位大哥行事处处出人意表,只得一切由他。不过每见到孩子身上伤痕累累,便抱他哄他,疼惜一番,无忌居然很是明白事理,道:“妈,义父是要我好,他打得狠些,我便记得牢些。”
如此又过了大半年,一日早晨,谢逊忽道:“五弟,素妹,再过四个月,风向和海潮一齐转南,今日起咱们来扎木排吧。”张翠山惊喜交集,道:“你说扎了木排,回归中土吗?”谢逊冷冷的道:“那也得瞧贼老天发不发善心,这叫作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成功,便回去,不成功,便溺死在大海之中。”
依着殷素素的心意,在这海外仙山般的荒岛之上,日子过得逍遥自在,实在不必冒着奇险回去,但想到无忌长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,想到他一生埋没荒岛实在可惜,当下便兴高采烈的一起来扎结木排。好在岛上多的是参天古木,因为生于寒冰之地,木质致密,硬如铁石。谢逊和张翠山忙忙碌碌的砍伐树木,殷素素便用树筋来编织帆布,搓结帆索。无忌奔走传递,连那玉面火猴也是毛手毛脚的在一旁帮忙。
饶是谢逊和张翠山武功精湛,殷素素也早不是个娇怯怯的女子,但因没有刀斧等就手家生,扎结这个大木排实是事倍功半。往往费了大半个时辰,方始弄倒一棵合用的大树。扎结木排之际,谢逊总是要无忌站在他的身边,盘问他是否忘了他所教的武功。这时张殷二人也不再避嫌走开,由得他义父义子二人一问一答,但听所问答的都是些口诀之类。谢逊甚至将各种刀法、剑法,都要无忌一一记在心中。但要他记的又不是如何击刺变招的动作,只是要他背经书一般的死记。谢逊这般“武功文教”,已是奇怪,偏又不加半句解释,便似一个最不会教书的蒙师,要小学生呆背诗云子曰,囵囫吞枣,生吞活剥。殷素素在旁听着,有时忍不住可怜孩子,心想别说是孩子,便是一个精通武学的大人,也未便能记得这些口诀招式,而且不加试演,死记住这些口诀招式又有何用?难道口中说几句招式,便能克敌制胜么?更何况无忌只要背错一字,谢逊便重重的一个耳光打了过去。虽然他手掌上不带内劲,但这一个耳光,常常便使无忌半边脸蛋红肿半天。这座大木排一直扎了两个多月,方得大功告成,而竖立主桅副桅,又花了半个月时光。跟着便是打猎腌肉,缝制存贮清水的皮袋,要知在这茫茫的大海之上,说不定风向不顺,一飘便是半年数月。待得事事就绪,已是白日极短,黑夜极长,但风向仍未转过。三人在海旁搭了一个茅棚,遮住木排,只待风向一转,便可下海。这时谢逊竟是片刻也不和无忌分离,便是晚间,也要无忌跟他同睡。张翠山夫妇见他对儿子又是亲热,又是严厉,只有相对苦笑。一天晚上,张翠山半夜醒转,忽听得风声有异,他坐起身来,听得风声果是从北而至,忙推醒殷素素,喜道:“素素,你听!”殷素素迷迷糊糊的尚未回答,忽听得谢逊在洞外说道:“转北风啦,转北风啦!”这声音中竟又带着哭音,中夜听来,极其凄厉辛酸。次晨张殷夫妇欢天喜地的收拾一切,但想在这冰岛上住了十年,忽然便要离开,竟有些恋恋不舍起来。待得一切食物用品搬上木排,已是正午,三人合力将木排推下海中,无忌抱了玉面火猴,第一个跳上排去,跟着是殷素素。张翠山挽住谢逊的手,道:“大哥,木排离此七尺,咱们一齐跳上去吧!”
谢逊忽道:“五弟,咱兄弟从此永别,愿你好自珍重。”张翠山心中突的一跳,有似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,说道:“你——你——”谢逊道:“你心地仁厚,原该福泽无尽,可是人事难料,天道难知,你一切小心。无忌已学得我一身武功,人又聪明,他日成就,当在你我之上。素妹虽是女子,却不会吃人的亏。我所担心的,反倒是你。”张翠山道:“大哥,你说什么?你不跟——不跟我一起去么?”谢逊道:“早在数年之前,我便与你说过了。难道你忘了么?”
这几句话听在张翠山耳中,犹似雷轰电击一般,这时他方始记得,当年谢逊确曾有他犹个儿不离此岛的言语,但此刻他不再提起,张殷二人谁也没放在心上。当扎结木排之时,谢逊也从未露过独留之意,不料直到临行,他才忽然说了出来。张翠山急道:“大哥,你一个人在这岛上寂寞凄凉,有什么好?快跳上木排啊!”说着手上使劲,用力拉他。但谢逊的身子犹似一株大树牢牢钉在地下,竟是一晃也不晃。张翠山叫道:“素妹,无忌,快上来!大哥说不跟咱们一起去。”殷素素和无忌听了,也是大吃一惊,一齐纵上岸来。无忌道:“义父,你为什么不去?你不去我也不去。”